书面合同未签但已履行，法律如何认定？

在商业实践中，效率常常被置于首位。许多合作关系的启动，往往是基于一份邮件、一次通话，甚至是一份尚未走完内部审批流程的合同草案。当一方已经如约交付了货物或者提供了服务，另一方也欣然接受，但那份本应签署的书ikp面合同却迟迟未能落定。此时，如果双方发生纠纷，一方以合同未正式签署为由否认合同的存在，法律会支持这种说法吗？相信这是很多企业经营者和个人都曾遇到或担忧过的问题。实际上，法律并非僵化地固守形式，而是更注重当事人之间的真实意愿和交易的实质公平。一个看似未完成的合同，在特定条件下，完全可能被法律认定为已经成立并生效。

要深入理解这个问题，我们必须追溯到法律的根源。过去，我国的《合同法》第三十六条对此有明确规定。随着二零二一年一月一日《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》的正式施行，《合同法》已成为历史，其核心精神与制度被整合进了新的法典之中。原先第三十六条的内容，现在体现在《民法典》第四百九十条第二款。这一法律条文的延续与发展，本身就说明了其在司法实践中的重要性和生命力。它承载着一个重要的立法理念：鼓励交易，维护诚信，防止一方利用形式上的瑕疵来逃避其应当承担的合同义务。

法律依据的变迁与核心精神

《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》第四百九十条第二款规定：法律、行政法规规定或者当事人约定合同应当采用书面形式订立，当事人未采用书面形式但是一方已经履行主要义务，对方接受时，该合同成立。

这条规定精确地回应了我们开篇提出的问题。它为那些先办事，后签约或者只办事，忘签约的情形提供了一个法律上的解决方案。从立法者的角度看，设立这条规则的目的在于，当双方的行为已经清楚地表明他们之间存在一个共同的合意，并且已经按照这个合意采取了实际行动时，法律应当尊重这个客观事实。如果仅仅因为缺少一个签名或者盖章，就全盘否定已经发生的交易，不仅有违公平，也会严重影响商业活动的效率和安全。这背后是民法中至关重要的诚实信用原则在发挥作用，它要求所有市场参与者在进行商业往来时，都应秉持善意，履行承诺，不得滥用权利。

事实合同成立的三大核心要素解析

要适用《民法典》第四百九十条第二款来认定合同成立，并非毫无条件。法律设定了三个严谨的构成要件，只有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，一个未签署的书面合同才能被视为有效成立。在实践中，对这三个要件的理解和证明，往往是案件争议的焦点。

要素一：存在书面形式的要求

这似乎有些违反直觉，但却是适用该条款的前提。该规则解决的不是所有口头合同的问题，而是专门针对那些本应有书面合同的情形。这个本应有可以来源于两个方面：

首先是法律或行政法规的强制性规定。例如，我国法律规定建设工程合同、技术转让合同等特定类型的合同必须采用书面形式。在这些领域，如果没有书面文件，合同的成立就会面临天然的障碍。

其次是当事人之间的自行约定。双方在谈判初期可能明确表示所有约定以最终签署的书面合同为准。这种约定同样构成了对书面形式的要求。

只有在满足上述任一前提的情况下，一方未履行签署义务，我们才有必要启动第四百九十条第二款的规则来进行补救。

要素二：一方已经履行了主要义务

这是整个规则的核心与灵魂。什么是主要义务？它指的是能够体现合同最根本目的、决定合同类型的核心责任。它区别于附随义务，如通知、协助、保密等。

举例来说，在一个买卖合同中，卖方的核心义务是交付符合约定质量和数量的标的物，买方的核心义务是支付价款。在一个服务合同中，服务提供方的核心义务是完成约定的服务内容。在一个租赁合同中，出租人的核心义务是交付租赁物供承租人使用。

在司法实践中，对主要义务的认定需要结合合同的具体内容和交易习惯来判断。如果履行的仅仅是一些准备工作或者次要责任，比如仅仅是进行了几次技术沟通，或者提供了一些参考资料，这通常不足以被认定为履行了主要义务。法院会审视履行的行为是否已经实质性地推动了交易目的的实现。例如，在分批供货的合同中，交付了第一批符合约定的货物，通常会被认为是履行了主要义务。

要素三：对方接受了该履行

履行行为是单方的，而接受则是对方的回应，是双方达成合意的关键体现。如果一方履行了主要义务，但对方明确表示拒绝或提出了异议，那么就不能认为合同已经成立。接受可以以多种方式表现出来：

一种是明示接受。比如，收货后，买方通过邮件或即时通讯工具回复货物已收到，质量没问题，或者在送货单上签字确认。这是最直接、最有利的证据。

另一种是默示接受。这是实践中更常见也更容易产生争议的情形。默示接受是指对方虽然没有明确表态，但其行为表明已经认可了对方的履行。例如，买方收到货物后，没有提出任何异议，直接将货物投入生产使用、进行销售或者对外转让。又如，在软件开发合同中，客户将交付的软件模块安装到自己的服务器上并开始商业运营。这些行为都构成了法律意义上的接受。

需要注意的是，单纯的沉默不等于接受。如果一方收到货物后，既不使用，也不表态，而是将其闲置，这并不能当然地推定为接受。判断是否构成接受，关键在于对方的行为是否与享有合同权利的状态相符。

实践中的应用场景与风险防范

理解了法律条文和构成要件后，我们来看几个在现实中频繁发生的场景，以便更直观地感受这一规则的运用。

场景一：紧急采购与供货

一家工厂因为生产线急需某种配件，通过电话与长期合作的供应商口头约定了型号、数量和价格，并催促对方立刻发货，承诺合同稍后就补。供应商随即发货，工厂收到配件后立即投入使用。然而，事后工厂却以市场价格下跌为由，拒绝按照当初约定的价格支付货款，并辩称正式合同并未签署。在这个案例中，供应商履行了交付货物这一主要义务，工厂接收并投入使用的行为构成了接受。因此，即使没有书面合同，双方的买卖合同也已经成立，工厂应当按照约定的价格付款。

场景二：设计服务的试用与采纳

一家广告公司为客户提供了一套品牌设计初稿。双方在合作意向书里约定，最终合作以正式合同为准。客户收到初稿后非常满意，虽然没有签署正式的设计合同，却直接将该设计方案用于其新产品的宣传材料中。当广告公司要求支付设计费时，客户却声称我们只是看看，还没决定合作。客户将设计成果用于商业活动的行为，是典型的接受行为，表明其认可了广告公司的履行。因此，双方之间的设计服务合同已经事实成立。

如何在这种情况下保护自己？证据是王道

虽然法律提供了救济途径，但主张权利的一方负有举证责任。这意味着，你必须能够向法庭证明上述三个要素的存在。因此，在日常商业活动中，即使未能第一时间签署正式合同，也应有意识地保存好所有相关证据：

• 沟通记录：包括电子邮件、即时通讯软件的聊天记录、会议纪要等，这些文件可以证明双方就合同的核心条款（如标的、数量、质量、价款、履行期限等）已经达成了一致。
• 履行证据：送货单、签收回执、物流信息、服务确认单、工作成果交付记录等，这些是证明你已经履行主要义务的直接证据。尤其重要的是，尽量让对方在这些文件上签字或盖章确认。
• 接受证据：对方付款的银行凭证、使用你交付产品或服务的照片或视频、对方将你的成果用于商业用途的公开信息（如网站、宣传册）等。
• 合同草案：即便是未经双方签字盖章的合同草案，也能作为证明合同条款内容的有力参考。

法律规则背后的深层考量与潜在挑战

这一规则并非没有挑战。当一个事实合同被认定成立后，一个棘手的问题随之而来：合同的具体条款是什么？如果双方只是口头约定了价格和数量，但对于交货方式、验收标准、违约责任等细节没有明确约定怎么办？

在这种情况下，法院会依据《民法典》第五百一十条和第五百一十一条的规定进行合同漏洞填补。首先，看双方能否达成补充协议。如果不能，则根据合同相关条款或者交易习惯来确定。例如，履行地点不明确的，给付货币的，在接受货币一方所在地履行；交付不动产的，在不动产所在地履行。价款不明确的，按照订立合同时履行地的市场价格履行。

然而，通过这种方式确定的条款，未必完全符合当事人的初衷。这恰恰反过来印证了签署一份内容完备的书面合同的重要性。事实合同规则是一个事后补救的安全网，而不应成为商业活动中的常态。它能解决合同有与无的问题，但一个好的合同，所包含的远不止于此。

总而言之，从《合同法》到《民法典》，法律始终在形式正义与实质正义之间寻求平衡。《民法典》第四百九十条第二款的存在，明确向社会传递了一个信号：法律保护的是信守承诺的行为，而非背信弃义的借口。一个未被签署的合同，在法律的天平上，其分量可能远超你的想象。

对于市场参与者而言，最佳策略永远是：在行动之前，先让笔落在纸上。一份清晰、完备、经过双方确认的`书面合同，是预防纠纷、保障权利最坚固的盾牌。但万一陷入了先履行，后签约的窘境，也不必惊慌。仔细梳理手头的证据，理解并运用好事实合同的认定规则，你依然有充分的法律武器来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。在复杂的商业环境中，既要追求效率，更要敬畏规则，这才是行稳致远的关键所在。